小城的早晨，从南门十字一碗冒着丝丝热气的豆腐脑开始，舟曲人管这道美食叫热豆腐。本地的豆腐作坊，从不用石膏点豆腐，而点豆腐的硝水祖祖辈辈都从二郎山取。他们有着约定俗成的取水顺序，二郎山麓的硝水沟有个专门取水的地方，岩缝间那一粒粒水滴清亮亮的，像断线的珠子滴答滴答滴进塑料壶里，提水的人看见自己的水壶盛满了，就把下一位的壶接上，然后悠哉悠哉地往城里赶。虽然街上的连锁早餐店一家接着一家，可舟曲人心里放不下的依然是清和巷的地软包子、洋芋糍粑，还有北门上的酿皮子和油茶，那些古老的味道滋养出了舟曲人独特的神韵和气质。手提泉水，走在提水晨练的队伍中，蓦然惊觉在这不变的街景中，变幻的永远是季节的流转。

江岸堤坝上柳芽儿渐渐转绿，仿佛一夜东风，已经把春天的讯息传给了小城里的每个人。人们不再睡懒觉，纷纷走出家门，在空气清冽的白龙江畔打拳、散步，活动筋骨。江水清澈见底，江石上布满碧绿的丝草，悠悠招摇如睡美人夸张的长发。擂鼓山、翠峰山，像两位白发鹤颜的老者，慈祥地俯视着城里的一景一物。

三眼峪的桃林里，桃花开了，鸟雀响成了一片。舟曲的女子总是心灵手巧，一个绣花架，一枚银针，一把彩线，就能轻而易举将姹紫嫣红挪进绣品。一个人，独坐桃林深处，任桃花在身旁簌簌落下。早知那花魂鸟魂留它不住，不如把它绣下来装裱上墙，让屋子里时常浮动着花的暗香与鸟的婉转。

孩子们在桃林里奔跑嬉闹，年轻的父母在不远处摆出不同的姿势拍照、发朋友圈。也有一些人默默地来，又默默地离去，不用说他们在那场灾难里失去了亲人。三眼峪里，那曾经呼啸而来的泥石流，我们怎能忘记？逝者已去了天堂，倘若他们的魂魄依旧可以回来，这满目的春色定然是彼此安好的那一片晴天。

杏花，春雨，黄菜花。这江南的美景又回归了舟曲。蜂群振翅，蝶舞翩跹，层层梯田陈铺着油菜花绚丽的梦。一棵棵老柿树，遒劲的枝干仿若撑开一把把巨大的伞，伞骨间漏下一片片金黄的色彩，是白龙江畔独有的风景。翠绿的麦苗在泛着金光的油菜花间，默默拼出硕大的藏汉双语“花开舟曲”。大地艺术，对人们来说也并不陌生，只是喜欢看到这样浑然天成的精美图案，内心不由得升腾起一股热辣辣的自豪感。谁说舟曲只有山赶着山，山逼着山？

小院里的丁香花开了。一丛丛浅紫的花儿，那细长的花托裂开四片花瓣，分明就是日后长成丁香的模样。其实，妈妈和女儿又何尝不是彼此的过去与未来？

丁香花固然算不得好看，可它却有着极其浓烈的花香。这馥郁芬芳，汹涌而来，让人觉得太过奢侈，能否用葫芦装了花香，封上盖子，等春去了再打开盖子细细闻来？可这样的做法似乎已经很老套了，我不禁怀疑这是不是清代文人沈复早玩儿剩的？他的《浮生六记》里，描写了这样的故事：沈复平生好书画金石虫鱼鸟兽，且爱花成癖，极有闲情逸趣。妻子芸娘与他志趣相投且“能察眼意，懂眉语”，比如案头瓶花虽精妙入神，但甚少生趣。于是，她便借鉴中国画中的“草虫一法”，把螳螂蝉蝶等昆虫制成标本，悬挂于花草之间，栩栩如生。虽然清贫，她却有本事把恬淡如水的日子过得情趣盎然。池中夏荷吐蕊，这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就自创一种荷花茶：“夏月荷花初开时，晚含而晓放。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，置花心，明早取出，烹天泉水泡之，香韵尤绝。”芸娘跟了沈复，家境并不富裕，但她却给了世俗社会一个证明：高质量的婚姻生活，与老公口袋里有多少钱不一定是对等的。这日子过得极雅致，我们只能望其项背。

窗外的雨，沙沙敲打着屋瓦。母亲摘来新鲜的花椒芽，剁碎了掺进做菜包子的馅料里。雪白的洋芋丝儿、翠绿的春韭、长着一粒粒白色鳞茎的小蒜，还有带着嫩刺的花椒芽，搁了食盐、淋了香油、拌上菜油，回过头来让我再点上几滴酱油：“哎呦，别太多，不然馅子就黑了。”然后又絮絮叨叨：“俊丹家华，这娃算是懂事了，现在像他这样有礼貌，还帮爸妈做家务的男孩子可不多了。呵呵，我觉得他上次给你爸和我做的咖喱米饭还真香，要不是你爸的血糖高，我还想叫娃再给做一顿呢。唉，不说了，我娃在兰州新区中学里哪能吃上这么好的包子？等他放假回来了，其他都好说，花椒芽子可就没了。”我笑着安慰她：“没事，五一放假就能回来，到时候咱们给他做鹿耳韭包子，一样香。”听闻此言，她像是激发了灵感似的说：“对哦，那时候倒是不算晚，花椒树下总有些后来才发的侧枝，我们可以采些嫩芽，反正那些树枝将来也是要剪去的。”说起她的这个长孙，母亲总是两眼放着光芒，谁知道她跟几个老太太说过“家华的吉他弹得可好了”？

清明假期将至，小儿子曲江尼玛早早在打问：“妈妈，放假了咱们回去看爷爷奶奶吗？带他们去春游好不好？”春游估计是去不了，但是清明回家是肯定的。趁着好天气，给爸妈洗洗衣裳，包一顿切了春韭的饺子。听说父亲牙疼了很久，妹妹已经买好了燕麦片让我捎回去给他熬粥喝。春天来了，院子里的梨花也该开了吧？

作者简介：曲桑卓玛，又名赵桂芳，藏族。甘肃省舟曲县曲告纳乡人。《舟曲》文艺期刊主编，出版个人散文集《坐看云起》，现供职于舟曲县文化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