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都说过去的土司老爷们喜欢“博峪”“大峪”这样的地名,所以在甘南这片古老的土地上,舟曲和卓尼都有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地名,而且它们都拥有着各自不同的神奇色彩与秘境故事。这里不仅有很多传奇之旅,红色土司杨吉庆为过境红军雪中送炭乃至舍命相助的动人传说,还有三国古战场遗址在历史的风烟深处,默默诉说着曹魏政权和蜀汉政权在白龙江流域,上演了多少气势磅礴的战争场面?那些鼓角争鸣,那些海棠血泪,纵然一梦千年,却也依稀难辨。

千年以后,当我们打开厚厚的地方志史,走进那一个个滚烫的古战场遗址,特别是学术界至今依旧争论不休的“沓中”遗址。关于这个问题,舟曲已故地方文史专家裴卷举老师在《沓中考略》一文中,已经亮出了他的考证结果:“沓中,在今甘南藏族自治州的舟曲县大峪乡和武坪乡,核心地区是大峪乡境内。”
沓中,作为我国历史上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地名,是三国时期武都郡西北的一个军事重镇,蜀汉和曹魏两个不同的政权在此雄踞对峙,展开了长达几十年的拉锯战。丞相诸葛孔明为了光复汉室统一中原,远离蜀中而六出祁山,后星落五丈原,所有的理想和抱负终成遗憾。蜀汉大将姜维继承其北伐之志,借洮水(今洮河)和白水(白龙江)之天险,屯兵沓中,屡屡伐魏于陇上,却收效甚微。此时,后主刘禅昏聩,受宦官黄皓等奸佞之臣的摆布,朝中一盘散沙,复兴之路愈发变得黯淡崎岖。
史载:景耀四年(261年),姜维率众出汉,进洮阳。退至侯和(今临潭、卓尼一带),为邓艾所破。姜维言汉主曰:“黄皓奸巧专瓷,将败国家,请杀之!”汉主不许。维诱皓求沓中种麦,以避内逼,不敢归成都。
姜维面奏圣上杀黄皓清君侧,竟给自己招来大祸。他看到黄皓枝附叶连,势力很大,请杀黄皓之举确实鲁莽,于是长期避祸沓中,屯田练兵,以图伺机而动。
魏帝曹奂曾言:“蜀所侍赖,唯维而已。”可见,姜维在蜀汉阵营中绝非等闲之辈。司马昭趁蜀汉君臣失和之际,启动了他声东击西的伐蜀大计。姜维以非凡的胆识准确研判,迅速做出反应将情报信息传递给了蜀中,终因黄皓隐瞒军情不予增援,导致钟会夺下阳安关,邓艾偷渡阴平(今文县),率部裹毡翻下摩天岭,继而接受马邈投降献出江由关,克绵州、攻成都,给蜀汉政权以致命的打击。随着沓中根据地的沦陷,姜维、廖化等退回蜀中,蜀汉政权也不可逆转地走向了灭亡。
假设,如果黄皓没有隐瞒军情,马邈也没有献关投降,那么三国的历史会不会被改写?可是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,反观国祚式微、气数将尽的蜀国,还能挣扎多久?蜀汉政权的覆灭也只是个时间问题。
神秘洞穴
白龙江流域,特别是舟曲境内现存有十分丰富的古文化遗址和出土文物。其中,大峪坪摩崖洞穴遗址最令人着迷。深秋时节,从峰迭新区出发,驱车50多公里就到了镇政府驻地,一个名叫“老地”的村庄。这是个只有一条主街道的村镇,却也是商铺一家连着一家,经营日用百货的、贩卖肥料农资的,还有些服装店正在售卖一些廉价的衣帽鞋袜。这条街的中段有个小饭馆做的饭菜倒是特别好吃,腊肉炒野菜、清炖从岭藏鸡和家常豆腐都做得风味独具,这些菜品与外面的大饭馆做得完全不一样,有一种浓浓的乡野村趣。老地村,也可以说是大峪镇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中心。
距离镇政府4公里处的大峪坪属于大峪村下属的自然组,这个区域内还有个大坪组,分前坪和后坪,这里就是大峪坪摩崖洞穴遗址所在。在舟曲县民俗博物馆馆长王海春和馆员何将军、杨海军,以及一位当地向导的陪同下,我们踏上了这条令人亢奋的洞穴探秘之路。
走近下坪,你会不由得惊叹,古人在建造一个村落时,对地震、山洪、泥石流等自然灾害的预判和避让,是多么的智慧豁达,多么的深思远虑!古老而幽静的村落稳稳地坐落在巨大的台地上,东、西临洪冲沟,边缘陡峭。在垂直高耸的崖壁上,能够清楚地看见那些神秘的洞口像一只只形状迥异的眼睛,注视着每一个企图靠近村庄的人。
村庄附近有断续的地下坑道,过去的考古队员曾在坑土中发现过灰陶片。东崖洞穴内有通道连接甬道,而西崖的三孔洞穴却没有通道。放眼望去,东西崖壁间还遗存有多个大小不一的洞口,每个洞室面积约10至12平米,为古代人工开掘的防御工事。洞穴内相互连通呈网状隧道,每个隧道长数十米至数百米,水平分叉并上下连通,隧洞内部高度大部分在2米左右,人可以直立行走。宽度1.5米至4米,设置有多个储藏室、休息室等功能区。少数洞穴为隧道工事进出口,大部分洞穴为通风、采光窗口,也是瞭望口、射击孔。
地道战术,在古代战争史上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。《三国志·武帝纪》中记载有:“公乃夜凿险为地道,悉过辎重,设奇兵。”建安三年,曹操被张绣和刘表前后夹击时,曾用地道战术出奇制胜。眼前的这些地道,纵横交错而又神秘诡异,无不映射出古人在军事上的大智慧和大谋略。姜维屯兵沓中,根据地形地貌巧用地道战术,原本是为了防守牢固,无奈战事失利,损失严重。这些地下洞穴工事,以及散布在武坪境内的武坪古城堡和沙滩村古城堡遗址内,直、斜道地穴工事及地下砖木结构设施,印证了沓中古战场在舟曲境内的真实存在。

如今,这些洞穴里虽然没有人住着,却栖息着许多蝙蝠,以及蛇、鼠类穴居动物,当然也有野兔的踪迹。王馆长说:“啧啧,这么多错综复杂的‘崖廓’(舟曲方言,指洞穴),里面说不定还藏着野猪和熊瞎子呢!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自然是碰不见,也算是咱各有各的造化和福气,本来就没心叨扰它们安居乐业的。”
沓中老树
谷底的风裹挟着阵阵清香,很难分辨是蜜香还是果香。大峪的核桃好吃,而这里的土蜂蜜也同样有名,不论是机关还是农户家里来了客人,核桃仁蘸土蜂蜜是较高规格的待客之道。河川里、山坡上,还有房前屋后、田间地头,核桃树就那样舒展着枝叶迎风而立。
在大峪,我曾见过一株老核桃树,不知其年岁几何,何人所种?见到这棵古树,仿佛就见到了一种精神,或者说是一种属于古沓中的精神。寒来暑往,日月盈昃,始终在风雨里负阴抱阳,书写一棵树的仙风道骨。“道法自然”,与你我凡人而言,只是说说而已,可这棵老树却在用自己的生命,用那些外壳坚硬而果仁喷香的核桃,诠释一棵树所理解的“道”,从而走进生命的丰盈、豁达和幸福。
西南民大教授和继全在他的微信朋友圈写道:“东巴经记载,远古之时‘树木可行走,顽石亦言语。’我想象,行树走木的每一步挪动,都是撕心裂肺的,而石头的每一次开口说话必定是粉身碎骨过程的片段……不妄动,树长千岁;不妄言,石寿万年。”看得出,和老师一定是最懂树的那个人,他和古树一样智慧而旷达。
核桃树的爷爷,或者它爷爷的爷爷,是否亲历了姜维在沓中屯田练兵的历史?又或者说,姜维和他的战士们,可曾吃过面饱油重、果壳薄脆的大峪核桃?也曾像我们一样核桃蘸着蜂蜜吃?那时候的核桃树会行走吗?那时候的石头会说话吗?我想,大峪是一片神奇的土地,什么样的奇思妙想,都有可能那么真实地发生……
骨灰土墩
在火热的1958年“大跃进”时期,一群来自北京、上海等地的支边青年,在距离舟曲大峪上坪城堡遗址附近农垦。也许是那种战天斗地的豪迈激情,使青年们勇往直前无所畏惧,他们合力将一座巨大的土墩挖倒(据地方文史资料记载,此土墩“底周长18米、高3米、顶直径4米许,形如烽火台”)。令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这不是一般的夯土烽火台,而是一座封存阵亡将士骨灰的土墩。
在土墩轰然倒塌的一瞬间,在场的人们看到了成吨的人骨灰、骨渣,大量有脊双翼式铜箭镞、铜圈、铜钉泡,残缺不全的刀柄等铜兵器残部件,以及蜀汉钱币“直百五铢”和一些灰陶罐。直百五铢币,是一种大值虚币,一枚直百五铢的价值等于一百枚五铢币,这是东汉末年刘备入川后为解决财政问题所铸造的,直到三国时期也有铸造。当年直百五铢币的发行和流通,对蜀汉地区经济发展和军饷筹备,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。
这些铜箭镞和铜币说明了什么?经裴卷举先生考证,认为这是邓艾在沓中围攻姜维,维败走后,数以万计的战殁蜀汉羌兵被集中火化,殓置于此土墩内,这是对战败方阵亡将士进行的一种人道主义葬礼之遗存。
呼吸可通
《华阳国志校补图志注》如是说:“阴平与沓中同在白水(白龙江)流域,呼吸可通。”其中“呼吸可通”四个字,最耐人寻味。不是说,沓中到阴平你顺着白龙江干流下去就可以了,顺流而下路途遥远,显然不是行军最快的路线。
《三国志·邓艾传》:“景元三年(262年),(邓艾)又破维于侯和,维却保沓中。四年秋,诏绪军征蜀……欣等追蹑于强川口,大战,维败走。闻雍州已塞道屯桥头,从孔函谷入北道,欲出雍州后。诸葛绪闻之,却还三十里。维入北道三十里,闻绪军却,寻还,从桥头过,绪趣截维,较一日不及。维遂东引,还守剑阁。”姜维在强川口(今两河口)吃了败仗,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带着部队赶到阴平,还巧妙地与诸葛绪大军周旋,避其锋芒佯走孔函谷,顺利通过桥头咽喉要塞,去镇守剑门关?
其实在白龙江流域的舟曲境内有四条路是去阴平的捷径。
路线一:从大峪翻梁沿拱坝河东下,穿过拱坝南梁到博峪,出博峪沟至阴平。
路线二:从大峪到武坪沙滩,取大海沟林间古道,翻青沙梁到南坪(今九寨沟),沿黑河抵达阴平。
路线三:从大峪走插岗沟,翻过“二十四个亮晃晃”古便道进入博峪,再沿白水江至阴平。
路线四:从大峪走拱坝、到铁坝翻木头岭,经文县大海沟,取道中路河谷抵达阴平。
又据舟曲文史专家冰鼎先生考:“姜维屯兵在白水西南岸,即山后到洛达一线,包括羌道府。他屡图洮岷,以进陇西而长安。要图洮岷,就要翻越雷古山之营盘山(即黄家路,舟曲黄土司嫁女之路),才能战于侯和(临潭),包括宕岷等地。所以,姜维屯田与南河什么的无涉,只是进军路线。再者,经过之地皆苦寒,不利屯田。”
目前三国沓中具体地理位置论述有迭部洛大说、迭部以西说、临洮以南岷县以北说、临潭西南说、宕昌南河说以及舟曲大峪武坪说,从“呼吸可通”的区位优势和交通便捷度来看,舟曲大峪、武坪是最具有说服力的。况且,从舟曲历史发展来看,秦昭王二十七年(公元前280年)即建置羌道,大峪、武坪等地区自秦汉以来就已被中央政权开发多年,姜维在此建立根据地,更容易获得当地参狼羌和白马羌的理解和支持,正是这种坚实的政治基础,姜维才能在沓中站稳脚跟,这一点也是其他地方所不能比的。
沓中田亩
《三国志》告诉我们:姜维在沓中统兵3万,其余布在汉中。
近年来,从网络和纸媒上都能看到,有些文史学者粗暴地否定沓中遗址在舟曲境内,理由是大峪和武坪境内的可耕种土地面积,不足以养活姜维的部队。那么,试问他们究竟有没有到舟曲实地调查走访过?对舟曲的历史文化、出土文物、山河地貌、气候物产以及古代的道路交通脉络有没有进行过系统研究?
根据《舟曲县志》(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出版)记载:舟曲县农耕面积1949年是14.66万亩,1990年为19.26万亩,其中县境西、南曲瓦、巴藏、立节、憨班、峰迭、大峪、武坪、果耶等八个位于“沓中战略圈”内的乡镇,适宜耕种小麦的面积为51700亩。其中,大峪、武坪和果耶的土地为旱涝保收的肥沃土壤,此处土地辽阔、植被茂盛、气候温润、水源充沛,并且还有广袤的森林和草场,是屯兵牧养的绝佳选择,如此宝地怎么可能养不活姜维的3万军士?
斗转星移,阅人间繁华无数。不知道,还有谁站在泛黄的纸页间,于流年深处,静静守望着沓中的纵横田亩,细听麦浪滚滚如浪涛般喧响?
无当司马
电视剧《三国演义》里,最有趣的故事当数“七擒孟获”。当然,这个故事也不是作者瞎编乱造,它是有出处的。丞相诸葛亮平定西南之后,收编了一支神秘的丛林部队,他们都是强悍勇猛的西南少数民族将士,擅长在山林中作战且锐不可当,号称“无当飞军”。诸葛亮任命蜀汉大将王平为“无当司马”,专门统领这支屡建奇功的特种部队,王平死后由张嶷将军继续统帅。后来为了掩护姜维北伐大军撤退,“无当飞军”力敌数倍于自己的魏军,终因寡不敌众死伤无数。
后来,蜀汉又重新组建了“无当飞军”随姜维北伐。景耀六年(263年),魏国启动伐蜀大计,兵分三路汹汹而来。邓艾、诸葛绪率六万大军从东、西、北三面围攻屯田沓中的姜维大军,钟会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攻下汉中,直逼成都。姜维只好把沓中大本营交给“无当飞军”,让他们抵挡邓艾、诸葛绪大军,自己带主力部队回去解救成都。
“无当飞军”英勇作战,面对数十倍于自己的劲敌毫不退缩。在沓中门户华阳城顽强抵抗时,陷入了粮草耗尽,孤立无援的绝境,这支英雄的部队宁死不屈,全部战死疆场,而华阳古城也在这场战火中变成了废墟。
一枚“无当司马”的铜印,在废墟下沉睡了1700多年,于20世纪70年代农业学大寨的浪潮中,被平城造田的当地群众从华阳古城废墟中挖出来。此印方方正正,有鼻钮,印面秦篆汉隶并用,铸阴文“无当司马”四个字,为“无当飞军”统帅专用印章。如今,这枚承载着三国沓中故事的铜质印章,静静地躺在舟曲县民俗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内,铜印无声,却又胜过千言万语。
冰鼎先生总结云:三国三大战役——官渡之战使曹操统一了北方;赤壁之战使三国鼎立;沓中之战,蜀亡,破了吴蜀联盟,随之吴亡,三国归晋。
大峪,从历史的烟尘中走来,像一位深居简出的隐士,任庭前花开花落我自安闲。而曲桑卓玛,作为一个过客,只是把这一路下来的所见所闻简单做个记录,然后把现有的文史资料梳理了一下,以此来抛砖引玉,希望有更多的专家、学者能够把关注的目光投向舟曲,早日揭开许多神秘的未解之谜,比如让“三国沓中在哪里”这样的问题,不再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,岂不妙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