油胎婆和半脸闲
望水/甘肃舟曲
这个叫坪安的村庄座落在龙江北岸,依山傍水,村庄里每户人家的房屋走向从来都是座北朝南。
五十年前,村子前边有两处磨坊,磨坊里有十一盘磨一盘碾子。两座磨坊中间加着一庄油坊。比较而言,算是富裕的庄户,当时,村子附近二十多个村落的群众,驴驮着人背着粮食、翻山越岭到这儿磨面。一年里,光磨坊收入的粮食要抵六十亩良田的产量。改革开放后,油坊、水磨,贱价处理给农户,随着社会不断进步,科技能力的不断提升,各类粮食,油料的加工机械深入农户,这些石磨,榨油的古作坊被闲置,后来干脆拆除,巨型碾盘,巨大的磨盘被人砸粹,又粗又长的油粱都让人劈成柴禾。现如今,磨坊、油坊遗址荒草齐腰,要多荒凉就有多荒凉。
过去的岁月,不值得让人驻足、留恋。上世纪七十年代,是拴住我我一生的最坚韧的绳索,油坊、水磨、还有那油坊里的点点滴滴,我曾拼命想把它们从记忆里抹去,可它们在脑海里愈发清晰。
油坊内有两个庞然大物、熬油的巨型铁锅和长三丈六尺,直径三尺三寸的油梁(木料),最让人不能忘却的是那两个油胎婆。年轻的小字辈一定以为是成年或壮年的女人,其实,他们是清一色的男性公民。是从事重体力劳动,干又脏又累活的匠人,是体力、技术融为一身浑身上下沾满油渍的苦力。
油坊、水磨坊是在一起的,榨油首先是将油籽磨以糊状油坯,将油坯抬进油坊、油胎婆用备好的长油草铺在大石盘上,将油坯用油菜紧紧包裹打结,一扎油得打这样的三个包,这一切都由油胎婆一手操控,帮忙的人只能打个下手。三个油包重操在压到油梁的另一顶端。油梁是一根长三丈六尺,直径三尺三寸的圆木。唯放油包的油梁上方木框里装有七、八千斤重的石块,最原始的力学原理,一端给力,另一头重压,重压下油包里的油坯榨出油汁来。这样压榨出来的油清亮醇香、卫生,绝对没有污染。
村里有两个油胎婆,天生就是榨油的料,他们无师自通,各有各的绝活,互不相传相授,其他人根本没有得到这手艺的机会,妄想之人很多,但知道这手艺绝对不外传,只好打消了此念头,生产大队为了均衡利益。曾经换他人顶替,可顶替之人得不到榨好油的要领,那可是技术活,出油少还不说,油不清亮,倒在锅里直冒黑烟。队长无奈,只能由他们两人轮流执政油坊,每年正月初六交接油坊大门的钥匙。广大的农村不乏尖端人。俗话说得好,“卖米的见不得卖面的。”油胎婆吴 B和油胎婆袁A 喝酒,直夸袁A 是能人,榨油的手艺高出自己一筹。油胎婆袁A回敬吴 B道,吴哥的手艺远在我之上,你这是在埋汰我,真让我羞愧难当。知道他们底细的人说,他两是当面说好话,背后下毒手的一丘之貉。
农历八月和十一月份,是榨油最繁忙的两个时间段,轮到某个生产队榨油,队长派最攒劲的三五个人做帮手、前去的帮手差不多都是队长的亲信,虽说榨油是又脏又得出大力气的苦差事,但物质极度匮乏的年月,能享用连过年都难得享用的油饼儿何乐而不为?
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年、农历十一月的一天傍晚,同学韩X约我去油坊,其目的不言而喻,无非就是讨一小块油饼儿,按现在时尚的说法就是蹭饭。
走进油坊,我两站在一帮榨油人的背后,看他们如何在油胎婆的号令下,压杠、抬杠、锤钉木锲。油胎婆喊“压着压着起。”其他榨油人听从他的号令,压着压着起,就这样重复三次后,油胎婆亲自举起大木锤别楔子。稍作休息后再吼,“起着,起着压。”连续三次,榨油的只按照他的号领履行自己的职责就行了。好奇,绝对的好奇,油胎婆就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,比学校喊一二一的体育老师要威风得多。当我听到油胎婆“起着起着压”时,油胎婆最小的女儿给他送来了晚饭。“爸,吃饭,”油胎婆纵身一跃,这是最后的一锤,就在钉这一锤的刹那间,厚重的大裆棉裤滑落到脚踝上。十一、二岁的女儿放下饭盒逃走了。油胎婆把黑不溜秋的屁股暴露给大伙,他尴尬、难堪,说道:“真丢人。”他埋怨老婆在棉裤上连个环环都不缝,让人丢人现眼。
大笑过后,榨油的人们才发现我们俩也在他们中间。他们交头接耳,从他们的眼神可以断定,今晚想要捞块油饼没戏了,真扫兴。
回家路上,同学韩对我说,你光看稀古景儿(方言,热闹),你就没注意,油坊四周破残的墙壁上,有好些大作,看来,咱这穷乡避壤不乏能人,从字面上看怪有意思,有趣味。我说:“明天正好是星期天,干脆拿上铅笔和本子,将墙上东西抄下来,星期一早上交给语文老师,给全班评读评读。”第二天早晨,我俩早早地等在油坊门口,油胎婆一打开门,我们就涌进油坊,油胎婆文盲,看我们抄写壁上的字词,便说道:“把那半脸闲狗不吃写的狗扎扎(方言:不成体,扭七裂八的字)学校里书本上要学的东西那么多,抄这狗叼抹布的东西狗屁都没用。”
我俩站在麦秸泥的土墙前抄写写在墙上的那些字词,烧过的柳柴枝条黑火糟,红土块,在粗糙不平墙上的字词,很多是繁体字,加之是草书,尽管是行草、可我们当时的能力,有些字要反复辨别。“富在深山有远亲,穷在闹市无人问。野花不种年年开,烦恼无根日日生。世事像朵浮花,吃穿不靠亲家。只见肥肉添膘,雪里送炭有几家。你是扑鸽(鸽子)我是崖,(aì),扑啦啦地飞着来。一年三百六十天,没有一天心上闲。白马骑上枪背上,阳世上走了一趟。年轻时草尖上飞,老成也不后悔。”四周的破壁上,没有署名的大作很多,我们只能把自己能认识的字词抄写下来,一片一片的墙壁上的泥巴已掉落下来,经典的词句和诗已化为乌有。油坊证明磨难的岁月。
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少年活成了老年,真想把脑子里的陈年辛酸剜出来、可如今的日子这般灿烂,反差太大了,越想忘却的东西却越来越清晰。
吴、袁两位油胎婆健在,九十来岁的吴说:“他们赶上了好日子。”他两可是光鲜爽朗的老人,他们所说的半脸闲八十八岁了,因是孤寡老人,成为社会救济的五保户,他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,悠闲自在。其实半脸闲上过私塾,上晓天文,下知地理,尤其是书法功底深厚,当地一些知道他的名人常登门求字。他们三人常在一起神聊,当然他是主角,说古道今、说油场、磨坊里杂七杂八的事,吴B调侃说:“自己和袁油胎婆,虽然儿孙满堂,但活得远不如你半吊子光鲜。过去我们都讽刺你嘲笑你,或许你还记恨我们呢,好在我们现在还活着,对你说一声对不起!”
袁油胎婆说:“人要命呢,地要粪哩。这句俗言你们信不信,反让我深信不疑!”
作者简介:袁六旺,笔名望水,男,汉族,舟曲县大川镇人,退休教师,甘南州作协会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