赛尔布,有着大山一样的阿妈
严心容/甘肃舟曲
我总觉得,山是停住的浪头。而故乡的阿妈们,便是浪头最深的地方,静静走着、活着的山脊。这念头是什么时候生起的,我已记不清了。
赛尔布,她的藏袍被风鼓起,像一只疲倦的鹰,缓缓沉入群山的怀抱。那一刻,山不再是山,而是有了呼吸的、巨大的生命。
赛尔布的天气,是山与云之间一场心照不宣的对话,时而低语,时而争执。清晨,乳白色的雾霭从河谷里慢腾腾地升起,包裹着沉睡的寨子。世界是模糊的,湿润的。你能听见溪水的声音,却看不见溪水的踪影;能闻到炊烟里松枝的香气,却寻不着那缕青烟的来处。一切都沉浸在一种柔软的朦胧里。
光,在这里是珍贵的客。它总要等到云层磨薄了,才肯在近午时分,匀匀地洒下来。于是,山谷便从梦中醒转了。近处的青稞田,是女人们用一生的时光,一株一株绣上去的碧色毡毯。那绿,不是平原上恣意汪洋的绿,而是紧抓着陡峭坡地、带着挣扎与韧劲的绿。风过时,它们发出细碎的声响,像是低声吟诵着一部无人能懂的古老经文。
远处的山,一层叠着一层,向天际线延伸。黛青里混着赭红,像是大地袒露的筋骨,又像是岁月在此打了一个又一个沉郁的结。望着它们,心会忽然静下来。这里的山不言语,却告诉你许多。
关于时间,关于忍耐,关于存在本身的意义。

美丽的藏族女人,在被称为“阿妈”之前,都有着花儿一样的名字和云霞一样明媚的歌声,眼睛亮得像措温布湖的水,笑容能融化寒冬的积雪。可后来,岁月和风霜联手,在她们的脸庞上刻画出与这山褶一般深切的纹路。
阿妈们的手,是一本无字的书。关节因常年的劳作而微微变形,掌心的纹路,比地图上的江河溪流更错综复杂。那纹路里,藏着春耕时泥土的微粒,秋收时青稞的芒刺,以及无数个清晨,在冰凌未消的溪水里洗涤衣物、淘洗粮食的记忆。这双手,能极温柔地托住一只刚降生的、湿漉漉的羊羔,也能灵巧地捻动纺锤,让蓬松的羊毛变成均匀结实的毛线;更能稳稳地握住那柄比她还高的锄头,在近乎垂直的田埂上,刨出养活一家人的希望。
赛尔布的夜晚,来得总是匆忙。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,刚刚恋恋不舍地吻别最高的雪峰,巨大的、墨蓝般的寂静便从四面八方合拢过来。气温骤降,空气中弥漫着柴火、牛粪和泥土冷却后混合的气息,清冷而真实。
家,便是这苍茫夜色里最坚实的所在。厚重的土墙将寒冷与黑暗隔绝在外,火塘,成了一家人生活的中心。干枯的松枝在塘里噼啪作响,跳跃的火光,将温暖与光明慷慨地铺满整个房间,在每个人的脸上摇曳生姿。
阿妈坐在火塘边,就着那团光,开始捻线。
一个简单的纺锤,一团蓬松的羊毛,在她指尖仿佛被赋予了生命。纺锤旋转着,发出单调而安详的嗡嗡声,像一首古老的、没有歌词的催眠曲,抚慰着白日的辛劳。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,那些深刻的皱纹在阴影里显得愈发沉静。她不常说话,也不抱怨生活的沉重,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,用这最细微、最持续的动作,编织着生活,也对抗着窗外无边的寒冷与孤独。

那份静默里所蕴含的力量,比白日里所有的劳作更让我心惊。它仿佛在说,日子就是这样,不急不缓,一天一天,一线一线,织下去的。所有的艰难,都在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中,被慢慢消化、承受,直至化为生命本身的一部分。
有时,她会停下手中的活计,往火塘里添几块干牛粪。火苗“轰”地一下窜高,映亮她慈祥的侧脸。她会用藏语喃喃低语,说的也许是天气,也许是即将出生的牛犊,也许是远方的亲人。她的语言像山间的溪流,平稳,舒缓,没有太大的波澜,却蕴含着最朴素的情感与智慧。
她笑着告诉她的儿女们,山是有灵性的,你尊重它,它便保佑你;水是洁净的,你敬畏它,它便滋养你。她指着窗外最远的那座雪山说,那是神的居所,是我们的根。这些话语,像种子一样,在幼小的心田里埋下。直到许多年后,当我们在都市的喧嚣中感到迷失时,那座雪山的影像便会清晰地浮现,让你记起自己来自哪里。
春天的赛尔布,会有短暂的绚烂。冰雪消融,溪水欢唱,邦锦梅朵和各种不知名的野花,会抓住这短暂的温暖时节,在山石缝隙间、草甸上恣意开放,阿妈们会站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,望着远方。
她们是世界上最懂得等待的人,像山懂得如何与亿万年的时光静静相处。

如今,我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,成为故乡最普通的阿妈,我的儿子们,像草原上奔跑的小牦牛,健壮,勇敢,带着血源赋予的开朗与乐观。当我带着他们来到美丽的赛尔布,走在陌生的山路上,我的脚步,竟也不自觉地变得和当年母亲带我回到曲告纳一样,沉稳而坚定。
云朵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扯下一块。
孩子们在前方嬉笑奔跑,他们的笑声,像清亮的铃铛,敲碎了山谷的寂静。我回头望去,来路蜿蜒,消失在群山之间。而我的母亲,以及无数个像她一样的藏族母亲,她们的身影,仿佛就叠印在这条路上。她们甚至不曾走出过大山,她们的一生,就是在无数条舟曲的山路上来回行走。她们是山的女儿,历经风霜雨雪;她们亦成了山本身,沉默、坚韧,成为后代最可靠的依托。
她们用一生的行走,默默地告诉儿孙:你看,这路,是通的。这日子,是过得去的。再大的风雪也会停,再难的日子,只要像捻线一样,一针一线地过,也能织出温暖来。
风,又从山那边吹过来了,带着雪顶的清冽和泥土苏醒的芬芳。